两条万仞摩天的千里山脉间,鉴州城守护了帝国上千年。
然而在今天,这座城就要被攻破了。
冷冷清清的军议大厅里,稀拉拉的坐着十来个人,李拭面无表情的坐在主位上,时间像静止了一般,唯一能听到的就只有那躲藏在胸腔里发抖的心脏声。
“诸位都听明白了吧?”李拭又停住了好半天,“都回去吧。”
一阵甲叶相碰的声音。
“千夫长马二留下。”
一双辨不清颜色的靴子,在门口处停了下来。微微有些谢顶,脸上带着一道狭长伤疤的中年男子,转身走向李拭。
“大人,有何吩咐。”
“坐”。
“是”。
“行了,二叔。”李拭低下了头,摆了摆手,”现在就我们两人,你还是叫我小四吧。”
马二盯着李拭,李拭盯着桌子,时间又静止了好久。
“有把握吗?”李拭把两手摆在桌上,半握着拳,盯着手。”
“你心里应该比我清楚。”马二也把目光放在了李拭的手上,白皙却瘦削,有许多皱纹,却无一道疤痕。
“我是说能撑到百姓逃到斜阳城吗?”李拭半握的双拳又紧了紧。
“不好说,”马二皱起了眉头,“张将军都死了,你这个他身边的副官,还是个记录战事的文官,恕我直言,根本就不能服众。六千守军离有多一半儿要求护送百姓离开的,想要和我们守城的只有不到两千人,这还是昨天统计的。”
“不能强制他们留下,真的就不能吗?”
“现在他们没哗变,对你我而言就是幸事了——粮绝,将死,守城的将士一天死个一二百人,连朝廷都已经放弃我们了,半年了,我连半个送粮食的兵都没看见过。说实话,你应该按张将军临死嘱托办,将从这里到斜阳唯一的那条大桥,从九十五里外烧掉,断了退路——我昨天还处死了一个穿着女人衣服在胸里塞满了铜币的兵官。”马二的声音很是沙哑。
“不行,不行,”李拭摇摇头,声音说的很低,“百姓无罪。”
“可是,如果我们挺不住……”
“没有可是!李拭猛的抬起头,目光死死盯着前方,“我做不到张三将军说得那样,难道要让百姓跟我们陪葬吗?那样,我们同城墙外的那些家伙又有何不同?”
“一夜。”
“什么?”
“将军死了的消息瞒不住。敌人早的话,明天下午就会攻城,最晚也是在明晚。我们必须挺过这一夜——不然百姓未至,来不及毁桥,你我便是千古罪人!”马二的目光像一把琥珀色的利刃,扎在了李拭身上。
“我们是不是罪人,”李拭缓缓站了起来,目光仍死死的盯着前方,“就让明天以后活着的那些人去下结论吧——现在对于我们唯一重要的,是一夜必死的决心。”
“我明白了。”马二低下了头,显得十分憔悴,“那我……”
“回去休息吧。”
马二一步一顿地离开了大厅,恍惚间好像听见了一阵无力的叹息。
……
黑云遮住了夕阳,连光芒透过它们时都会显得暗淡无力。李拭提着一盏小灯走在这苦苦支撑,好像下一刻就要被这凶狠的黑暗压垮的苍穹之下,风裹挟这妇孺老幼的声音,裹挟着伤者的哭泣和死者的哀嚎,向这个瘦削冰冷得如同现在摇摇欲坠的鉴州城一样的中年男子袭来,刮痛他的双眼,消灭他走过的痕迹,甚至企图夺走他手中唯一的光。
李拭只是提着小灯默默的走,眼中是这一段昏暗街道。
忽然一道软糯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中。
“爸爸!”
一个跳动着的黄色小身影扑进了他的怀中。
“嗯~~”被风刮得有点儿发红的肉嘟嘟的小脸蛋用力地蹭着父亲的衣衫。
“不是叫你在家里等我吗?怎么跑出来了?外面不冷吗?”他用力藏住自己脸上的微笑和眼中的泪水,把女儿抱了起来,一脸严肃的问她。
“那个,那个……”女儿抱着父亲的脖子,低下头,又看向李拭,“我想爸爸了嘛,爸爸总是整天不回家,总是我一个人……”
“回家。”他轻语了一声,躲开了女儿的目光,放慢了脚步,抱着女儿回了家。
“爸爸爸爸!”吃完晚饭,女儿凑了过来,“今晚陪我一起睡觉好不好?”
“不……嗯,好!”李拭想像往常那样回绝她来着,毕竟女儿也不小了。
“真的?”女儿看向他,睁大自己水汪汪的双眼,用力地眨了几下,“爸爸没骗我?”
“真的。”李拭将手中的最后一碗酒一饮而尽。今天的酒格外烈,呛人眼睛。
“好耶!好耶好耶!”一双柔软的小脚丫跳了起来,一直蹦跶到了床上。。
李拭和女儿一起躺着的床上,把灯放到床头的案几上。他正欲把灯吹灭,女儿的小手却又拉了拉他的衣角。
“爸爸,别关灯了好不好?”女儿的软糯的声线中带着些许颤抖。
“怎么了?”
“爸爸,马爷爷今天到咱们家来说要带我明天走……”声音越来越颤。
“嗯。”李拭沉默了好久,才勉强回应了一声。
“爸爸,我不想走,我不想离开爸爸,爸爸,要不,要不,你跟我们走吧,你,求求你了,呜,呜呜……”女孩儿又扑进李拭他的怀中,脸颊狠命地蹭着他的衣衫。
“不行。”李拭无力的声音中透露着坚决。
“可是他们都说留下的人都,都,都会死掉啊!”
“呵呵”李拭苦笑了几声,擦了擦她的泪水,“孩子啊,你都听谁说的?爸爸可不会死的。”
“可……”女儿伸出小拳头抹了抹脸,“别人都说……”
“诶,那是因为别人不知道一件事,”他一只手挡住嘴,神秘兮兮地说“你爸爸我,可是成为了将军了呢!”
“将……”
“嘘~~”李拭捂住女儿张开的小嘴,“这是秘密哦——看,这是我的将军令牌。”
李拭把一直挂在身上勉励自己的亡将张三的令牌从腰间拿出,放到女儿手中。
“爸爸,你,你是将军!”女儿努力压低声音说。
“当然啦,将军可是不会死的哦——你最近不是说没看见过张三叔叔吗?就是因为他的将军当得太好,皇上就让他和他的女儿永远团聚了呢。”
女儿惊奇地看向他,尽管窗外的夜空是那么的暗淡,但她的眼中却好像揉碎了星光。
“那,爸爸……”她又低下了头,“我明天走,那,那,你好好当完将军,就来永远的陪着小烟吧。”
“嗯”李拭眼里的泪水在止不住地打转。
“爸爸,你怎么哭了。”
“想到以后可以永远陪着你,爸爸高兴。”李拭看着小女儿,看她红扑扑的脸,水汪汪的眼,墨黑的头发和饱满的小脚丫,想要这一刻永远静止,想要用尽一切力气记下女儿的模样。
“爸爸”女儿已经快睡着了,“你会回来的吧?”
“我会。”
撒谎。
“爸爸,你以后会一直陪着小烟的吧。”
“我会。”
撒谎。
“爸爸,你,不会,不会对我撒谎的吧。”
“你睡吧,爸爸……不会。”
……
撒谎。
……
“百姓安顿好了吗?”李拭穿上了张三的铠甲。
“报告将军!预计半个时辰后,就可全部送出城外!”
“好。”李拭拿出了一件发黄的孝衣披在了身上,如同他身边站着的那些士兵一样。
“大骗子!”一声尖锐到破音的哭喊声传了过来。
双眼红肿,头发凌乱的李烟烟赤着脚哭着跑了过来。拿一双小拳头狠命的打在李拭的铠甲上。
“你这个大骗子!呜,呜呜,你还说没有骗我!呜呜……”
“将军!”几个士兵赶来,“她非得来见你,我们拦不住。”
李拭站着,面无表情,任由她嗓子喊哑,任由她手打得出血,只说了句,“带她下去,拉她去出城。”
“可……”
“拉她走!”李拭红着脸,大声喊了起来。
“爸爸!爸爸!我错了!不要离开我!呜呜,我以后会乖的,我以后再也不气你,我以后,我以后再也不缠你一起睡觉,爸爸,别抛下我,爸爸!求求你,求求你,爸——”
嘶哑的哀求声渐渐远去。
泪水,和掌心中被指甲抠出的血水,一起滴在了这片黑暗的大地上。
“传我命令!”他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,“堵好前后城门,掩埋所有水井,所有士兵带好全部马匹和甲胄,一千三百人驻守前门,由千夫长马二指挥,余下六百人,随我到后城门前准备迎战!”
此刻,他好似一位血染瞳仁,久经沙场的将首。
……
斜阳西垂,如血般的光洒在那布满刀痕锤坑的苍老城墙上,被那刚凝结不久的黑紫色斑驳侵染,散发着令人郁结的气息。
敌人就是在此刻发起进攻的。
三万五千人,光是呐喊声就已经快让这座城坍塌下来。
可他们没想到,光是拿下前城门就几乎耗尽了他们不到一个夜晚。
一些士兵腹部被刀划破,青紫色的肠子流了出来,却仍挥起断刃的刀砍向他们。一些士兵胸部中箭,血顺着七窍向下流,却仍跳下城墙,用躯体砸向他们。
敌人踩着城墙下堆积的尸体,爬上了城头,攻下了前城门。敌军的将首带着敌人们走进鉴州城,嘴里还在嘀咕:“这平日里弱不禁风的汉人,为何会变得如此狠勇?”
他带着军队直奔后城门,却看到一队人马披麻戴孝站在那里,这队人马身边还在燃烧的房屋,映亮了他们血红的眼。
李拭看见那敌将抽出了马刀,不由得抽出自己的佩剑,暴起的青筋像蚯蚓一样爬到了他惨白的脸上。他用平生最大力气,怒吼“此一役,刀必见血,马必喘汗,人比带伤,违者斩!为了父母,为了妻儿,为了身后的百姓!将士们,冲啊啊啊啊啊!”
血和泪在他们身体里沸腾,无边的愤怒,冲天的勇力,和那屹立了千年的古老的鉴州城一样不屈的信念,像一团烈火与喊杀声一起燃烧了起来。
鲜血溅在他的脸上,令人恶心腥咸。
飞剑的内脏碎渣,串起在长枪上的人头,每一声嘶吼中都有数条生命离去。
长夜将尽。
李拭没想到自己居然是守城军中最后一个还站在沙场上的人。
他艰难地喘息着,血沫从他的嘴角溢出,他缺了一条胳膊,内脏顺着肚皮的缺口流出,腿上还中了一箭。
他拿起一根长矛,插在地上,顶住自己的铠甲,不让膝盖弯曲。
他的四周堆满了守城军和敌军的尸体,火焰烧焦着房屋和血液,冒出阵阵黑烟,鲜血让他的双眼看不清楚,他注视着前面数不清的敌人,和那个浑身沾满了血水的将首。
敌将身边的弓箭手拉满了弓,对准了李拭的头颅。
“放下弓箭,”敌将摆了摆手,“不是跟你们说的吗,只有我自己可以杀了这个汉人。”
他下马,走到李拭跟前。
李拭无力的喘息着,眼前黑点止不住地冒出,艰难地转动眼珠,看向了他。
他对李拭缓缓鞠了一躬。
随即,一道白光闪过。
李拭看见鲜血从他无头的身体上喷出,看见世界在旋转,看见东方破晓的日光,看见了,看见了一道灵动的身影向他跑来,叫着爸爸,声音软糯。
“对不起,”李拭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想“我不是一个好爸爸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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